“能让医生给我来支杜冷丁吗?”郑成月祈求道。妻子没说话,表情木然。
“你说我还能活半年吗?”他又转头问记者,未得到回应后,放声大哭起来。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,很少有谁知道,这位无法控制情绪的男人,就是“聂树斌案”的真凶发现者。
医生说,郑成月随时有危险,谁也无法保证,能给一个患有尿毒症、肾功能衰竭等9种病的人延续生命。住院30多天了,郑成月有点抗拒西药,他坚持喝着托人找关系才从北京求来的中药。
妻子知道,那是为了省钱,经济上的窘迫,早已让郑成月的尊严崩塌。这个一直躲在孤独背后的男人,被数十万治疗费压得喘不过气来。如果不是聂树斌,郑成月可能继续安心当着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,职位或许更高。可由于对聂案的执拗,他失去了所有。彻底变成一个失败者,是在2016年聂案平反前后。先是家中老人患病,为尽孝,他们去找小额贷借了30万元,还不完钱后,被公司起诉至磁县人民法院。之后,法院不仅查封郑家房子,还冻结了他全部工资,至今连生活费都没发放。为此,两个儿子仍未成家。同时,丢掉工作的妻子虽觉得悲凉,但从不埋怨。她知道,除了这一生,郑成月没有别的时间了。
58岁的郑成月走起路来慢慢吞吞,像年过八旬的老者。9月27日,他去检查时,腹中积液已有8.8厘米,在家中休克几次、吐了3天后,无奈住进广平县人民医院9楼内三科病区的7号房,医生也束手无策。现在,他把全部治疗希望,寄托在北京寄来的中药上。“据说,那医生曾给领导人看过病。”郑成月拖着病体找到他,该医生只用不到5分钟进行了诊断,最后开出几十服中药,说回家喝了就好,价格虽不便宜,但比西医治疗花费少很多。郑成月决定用廉价方式挽救自己,妻子把煎药砂锅拿到病房,“一天一服,一服喝两次。”不过喝了20多服后,也没见效。严重的肾病,让郑成月不敢多喝水,“现在平躺都不行,害怕积液会涌向心脏。”即便如此,他的肚子越来越大,刚入院时,体重120斤,现在快到140斤了。眼下,郑成月肌酐指数是742。肌酐指标分5个阶段,正常值为53-115,超过707 属尿毒症期。他在700多数值,已持续了1年多。
其实,尿毒症患者能通过透析延续生命,但郑成月还有脑梗塞、2型糖尿病、高血压3级等,每一项都能随时致命。病情迅速恶化,让其疼痛难忍,蜡黄虚胖的面庞,与他为聂案奔走时的硬汉形象相差甚远。医生每次劝之先去透析时,郑成月总是搪塞。结果就是,身体每况愈下,连说话都变得吃力,血压最近都在190,在他这个年龄,超过137都是不正常。一个多月来,这间每天120元的病房,常传出他撕心裂肺的喊叫。妻子慌着叫医生,却被郑成月大声呵斥,“北京都治不了,别说这儿了,大部分是死路一条。”住院后,郑成月的脾气越来越糟,家人无论做什么,都无法使其平静。医生例行的友善提醒,只会让他更加低落。性格温婉的妻子从不生气,她知道丈夫是个好人。实际上,住院这一个来月,是夫妻二人连续相处较长的日子。在公安局上班时,郑成月整日整夜办案,几乎没回过家。为照顾他,妻子拿来电饭锅,但郑成月只能少量吃些流食。妻子明知这些,10月5日中午,还是花29.5元买来一只他爱吃的烤鸭,郑成月看都没看一眼,朋友带来的烧鸡在床头也放了好几天,“吃什么都没味儿,喝水都是苦的。”饮食受限后,郑成月烟瘾却没下去,医生一再叮嘱不能抽烟,可只要有朋友去,都会主动要上一支,有时猛抽几口,有时看着它燃完。除此之外,没什么能让他提起精神。“我脑子钻到病里去了。”在郑成月看来,自己只不过是众多中年病患的一个翻版,无论之前做过什么,现在只剩下干枯的生命
58年来,郑成月没过几天好日子。好多人不明白,他为什么对聂案如此执着?记者再次提及时,他足足哭了3分钟,“受父亲影响。”因为早年间,他父亲莫名入狱,犯罪证据仅仅是一名8岁男童的证言。“小孩的话怎么能当有罪证据使用?”郑成月坦陈,这给他童年留下了阴影。那时,他暗暗发誓,如果有机会,自己一定要主持正义。并且,该经历使郑成月对口供证据充满畏惧。后期聂案的产生,在一定程度上,就基于这个逻辑。父亲出事后,郑成月跟奶奶回农村生活。那个年代,一个犯人的儿子,是抬不起头的。更多时候,他在孤独中度过。每次到监狱看父亲,父亲总让他好好学习,有机会替其伸冤。在渺茫的希望中,直到郑成月18岁,父亲才得以昭雪。伸冤的日子,让他能深切体会到聂家人的痛苦。父亲平反那年12月,郑成月应征到新疆塔城当兵。他和很多人坐在“闷罐车”中,行驶了一个多星期后才到达目的地。部队领导看他脚底宽大、跑得快,就将其分到边防当侦察兵。4年从军生活同样孤独,但锻炼了郑成月坚强的性格,以及高于常人的应变能力。转业回到老家邯郸广平县的他,在人民银行当了保卫干部。工作虽安稳,对郑成月来说却显得异常孤独,一眼望到老的人生,让他困惑不已。银行有金库,所以常和公安打交道的郑成月,逐渐对法律产生了兴趣。在银行工作第10年,他产生了到大学进修的念头,如果不是这段开始,他今生不会与聂案产生交集。1993年,已是两个孩子父亲的郑成月考进中国政法大学成人法律大专班。读书期间,这个河北一个小县城来的大龄学生比任何人都努力。读书第二年,石家庄市液压件厂女工康某被杀,凶手确定为聂树斌。在几百公里外上学的郑成月并不知此事。1995年毕业后的郑成月回到广平县。那时,公安队伍极缺专业人才,持有大专学历的他,顺利成为一名刑警。这一年,发生了两件与其有关的大事,首先是聂树斌被执行死刑;其次是广平县南寺郎固村枯井内,发现一具被奸杀的女尸,凶手系王书金。这是郑成月接触的首起命案。王书金外逃的10年间,郑成月破获多起大案。在聂案没公布于世之前,郑成月已成为警界名人。仅仅3年,他就被破格提升为副局长。后来还获得河北省“优秀人民警察”称号,连续10年被评为全国优秀刑侦工作者。除屡获荣誉外,《燕赵刑警》电视剧组还找到他,这部30集的电视剧,以每两集为一个单元讲述一个案情。其中一单元,就是以郑成月破获的“广平车匪路霸案”为原型拍摄。目前,很多视频网站仍能观看。
2005年,郑成月从警第10年。河南荥阳警方排查流动人口时,有人举报了王书金。因王书金连续多年没离开砖厂,平时一听到警车响,就往玉米地里钻,大家觉得可疑。在荥阳市索河路派出所时,王书金自称叫王勇军,并编造了虚假户籍地址。河南警方几经落实,最终将电话打到广平县公安局,郑成月恰巧接了电话。尽管使用假名字,郑成月仍确认了他的体貌特征,并叫出了王书金的名字。后来,他连夜赶到河南,将王带回河北。彼时,仍不知道这与聂树斌案有关。回河北途中,郑成月给王书金买了一只烧鸡,并亲手喂了他。王书金大为感动:“郑局,要是我哥哥从小对我这样,不至于走到今天。”王书金自小由哥哥管教,常常被殴打,所以,他的童年在悲愤中度过。只断断续续上了两年小学的他,成年后出现变态心理。不过,有律师在看守所会见王书金时,他开口便问:“我哥现在怎么样?”律师很诧异,询问后才得知,他口中的哥指的是郑成月。归案后,王书金交待了杀害4个人的经过,郑成月惊奇地发现,其中竟包括石家庄康某被杀案。郑成月不敢放松,毕竟所谓真凶聂树斌已被执行死刑10年。对所有证据核查后,他坚信,聂树斌被错杀了。起初,郑成月想通过司法途径解决此事,无果后才开始向媒体披露。2005年3月15日,《一案两凶谁是真凶》报道出炉。郑成月没想到,这个举动,影响了他的余生。当年8月6日,先是一个叫田兰的人举报郑成月,说他是“特大犯罪分子,依仗职权办皮包公司虚开巨额增值税发票,并制造数起冤案”。此后,有关他的举报与恐吓从未停止。郑成月说,田兰原是邯郸市丛台区公安局民警,2002年因犯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、诈骗罪被判刑。这是他主办的案件,因此对其怀恨在心。为此,有关部门专门派了调查组,对郑成月进行6个月调查,却没发现问题。
2009年,郑成月得到通知,不再担任副局长,理由是“给年轻人让路”,并收了办公室。直到今天,官方也没正式宣布他被免职,警察资格也未取消,甚至连退休手续都没办,一直赋闲。往后余生更孤独的郑成月。记者 李晓磊离开办公室时,他心情差到极点。从警期间,他以单位为家,两个儿子小时候都不认识他。有一次回家,孩子问他们的母亲,那个穿警服的男人是谁?因为郑成月,儿子成年后也遭遇不公平对待。2012年,郑成月的大儿子从河北大学毕业,报考了廊坊香河国税局,笔试第一的他却没被录用。二儿子读书期间也常遭到陌生人殴打。郑成月的压力也开始倍增。2014年,聂树斌案交到山东高院复查前后,时任河北省某领导直接将案件矛头对准郑成月,并先后多次下达指示,对其进行打击报复。郑成月没被击溃,并从2016年3月开始,多次去聂树斌家以及原来工作的地方,希望能再搜集些材料。当年4月16日,前述某领导被中纪委宣布落马。年底,聂树斌被改判无罪。聂家人最终拿到268万元国家赔偿。
与聂树斌正式产生交集的10来年,郑成月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,经济状况也越来越差。2015年岳母生病没钱医治,妻子向邯郸市马头生态工业城的“金鼎小额贷款有限公司”贷款30万元用于治病。由于她未能按时还款,公司将其起诉。郑成月说,负责审理此案的磁县人民法院伪造签字送达判决书,并在2016年冻结他全部工资至今。按照法律规定,扣押被执行人工资时,应当预留生活费。为维持生计,这位没工作的警察,只好去北京几家律师事务所帮忙,但这种临时性工作,很难保证他的正常生活,有时只能靠借钱维持。近日,磁县人民法院人士反馈说,他们一直等郑成月提出申请,“只要申请,就会给生活费”。郑成月却称,自己去了多次,总找不到正经办事的人。至于伪造签字一事,该院表示:“谁签字并不重要。”由于这次贷款,郑成月的爱人也失去了银行信贷部经理职务。讲到这个细节,她也泣不成声。记者探访那家小额贷公司时,发现其已经关门,门上还贴着冀南新区金融办的监督举报电话。病房内,郑成月对贷款之事耿耿于怀。聂案平反后,他仿佛失去了生存动力,所以将很多精力集中到与磁县法院的较量上。一个月来,看望他的人有相识的朋友,也有慕名而来的陌生人。两个福建仙游的年轻人,开了两天两夜的车,专门来看望郑成月。郑成月变得越来越爱哭,随便回忆一件事,都能将泪腺打开。起初,他还有所收敛,随着病情恶化,泪水随处可见。不过,仍有人抱着求助目的去看他,郑成月毫不回避,他通过电话,一件一件帮其解决。11月5日,有个男孩到病房推销按摩器,这个三无产品售价150元,郑成月赶紧让妻子买下来,“刚毕业的大学生,不容易。”妻子说,郑成月的性格坚毅又柔软,他不怕陷害,却害怕突然而来的无力感,“有人找,他就觉得自己还有用。”现在,郑成月喜欢向每个人讲述过往,从军经历频率最高,这几天,他让妻子找来从军时的戎装照片放在头顶位置。照片中,郑成月穿着85式军装,腰间配枪,双手倒背,昂首挺胸,目光自信。照片下,他满脸沧容、唉声叹气,甚至连下床都需人搀扶。墙上的照片是郑成月参军时的留念。记者 李晓磊他讨厌周边人不停地讲话,却又害怕身边无人。郑成月觉得自己最荣耀的时刻,是聂树斌案平反后,被邀请去中国政法大学讲课。这位曾意气风发的成人大专生,从未想过能在母校给众多博士、教授以及专家授课。每每这样,妻子总安静地坐在角落看着丈夫,“这种孤独感,无人能够体会。”郑成月似乎预感到什么,他认真和每个人打招呼、讲过往、说再见。最近,他每天都给记者转发微信,妻子说:“他是想让大家知道,自己还活着,永远击不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