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父皇，父皇……”两声孩稚的惨叫在刑场上响起。高纬顺着声音望去，原本是自己年方八岁的儿子高恒。这个仅仅当了几天天子的孩子，溘然一蹿，解脱刽子手的抓缚，朝他奔驰而来。

    没跑几步，一个面孔和身体都非常巨大的胡人士兵，拦腰抓住了高恒。军人力大，仅用一只手，就把孩子倒拎起来。然后，他十分纯熟地把这位北齐的幼帝双脚抓于手中。

    巨无霸胡人军人吸了一口吻，陡然抡起手中的“猎物”，不假思考地砸向他身旁一个执盾军人的黑铁盾牌上。

    一声闷闷的声响过后，孩子的头部已经血肉模糊。

    高纬不动声色的脸，微微抽搐了一下。

    宇文赟站发迹，走到这位比自己年长四岁、长着一张俊美而纤弱面貌的齐国皇帝面前，用鲜卑语说：

    “是我啊，我是周国皇太子。传闻，你们高家人擅长卜测休咎，你猜猜看，我能活多久？”

    在问话的同时，宇文赟上下端详着高纬一身华丽的帝王行头，啧啧生叹：华丽的簪饰，华丽的衣裳，华丽的边幅。

    “你和我，死期相同。”高纬略微瞥了宇文赟一眼，不假思考地说。

    接着，高纬仔细凝视着宇文赟轮廓光鲜而肤色黝黑的脸，若有所思，以鲜卑语说了一句：“没想到，你们匈奴人的鲜卑语也说得这么好啊。”

    传闻“匈奴”二字，十八岁的宇文赟脸色突变。他突然抽出利剑，以一种出乎猜想的、令人不易察觉的飞快速度，顿然捅入高纬的腹中。接着，他近间隔地、微笑着（近乎奸笑）用鲜卑语又问高纬：

    “陛下，现在，你在想什么呢？对了，我要陈述你，你的生母胡太后，就在长安市坊卖淫。我们周国人，无论贩夫走卒，只要能出得起一匹绢帛，就可以睡她一次！”

    高纬的脸色突然变得熠熠发光，他白净的面颊涌上一股临死之人特此外绯红。

    由于玉辂坚硬的靠背紧紧抵住他，这位天子依旧端坐着。突如其来的捅剑，并没有给他带来即刻的疼痛。

    然则，他能感受到一种自己体内突然的衰弱在刹那间袭来，支离破裂的已往回忆，忽然变得光显而且多彩；而他面前的完好风光，却在瞬间变成了好坏。

    “你，可以直刺我心！”高纬对宇文赟说。

    接着，高纬把渐趋黯淡的目光望向远方，嗫嚅着什么。末了，他无比清楚地感叹一声，用华言，半是自言自语，半是扣问宇文赟：

    “小怜，我的小怜？”

    宇文赟抽出剑，再一次重重地朝高纬胸部捅入。由于用力过猛，宝剑的刃尖竟然透过北齐天子的身体插入了玉辂的挡板上，一时不能拔出。

    高纬的瞳孔马上扩散开来。在那一刻，他恍然明悟：衰亡，原来是这样优美而轻松的工作。

    刹那间，高纬仿佛回到了从前幸福的时光。

    冯小怜，那张清美绝伦的脸一下子浮现在他的眼前：面色红润的她，咯咯笑着，牵着他的手。那双玉手是那么温润、细软，那双眼睛是那么波光涟漪，那甜腻腻的呼吸是那么惑民心魄……两人飞日常跨上两匹简捷如云的骏马，在晋阳郊野翠绿的原野上狂奔。

    在高纬临死的眼前，他还看见，远方漫山遍野的黄赤色叶子，让秋天的色彩变得那么富厚，它们燃烧着、跳动着，迢遥的天际，仿佛一下子被拉近到眼前。

    一种超凡的幸福感升腾在高纬的心田之中，他再次感受到四年前初次遇到小怜的谁人秋天，那个晋阳的秋天……

    〖注：

    ⑴北周武帝的年号，公元577年。这一年，如果凭证亡国的北齐年号，是幼主承光元年。

    ⑵今山西太原。

    ⑶指南北朝历史时期由宇文氏创立的北周。

    ⑷北齐实行大鲜卑主义，许多汉子保持鲜卑人的习惯，流行辫发。

    ⑸指那种长着“龙翼骨”的马，突厥马的一种，即马脊椎两侧长有两条肉脊，骑乘时感觉非常惬意。但这种马只是用来做仪仗用的立仗马，很罕用于实际战役中。〗

    二、追念的眼睛

    河清四年⑴，我九岁。

    我，高纬，字仁纲，大齐皇帝高湛的嫡宗子。太宁二年⑵，我父皇高湛当上皇帝的第二年，我才五岁，就被立为北齐的皇太子。

    河清四年四月丙子日，清早，我被宫内的侍女早早唤起。

    梳洗冠服后，我乘坐皇太子銮辂，行往晋阳宫。

    三马前驾的銮辂，每次我都感觉极度好玩。朱斑巨轮，伏鹿车轼。车的内壁，画着从上而下飞降的祥龙。稀奇是那六条祥龙的眼睛，又大又圆，仿佛凸出于车壁。几年前，我更小的时候，第一次乘坐銮辂，祥龙的眼睛瞪着我，险些把我吓哭。结尾，仍是车厢内里黄色的织锦图案让我定下心。当时，我细心数着织锦上面的云朵和花草，心情逐步安静下来。

    銮辂上的青盖左右，密排画幡，风吹过来，哗啦啦地响。高大的车轮外面，都是以黄金细粉涂抹。太阳照耀下，车轮反光，晃得那些骑马执戟珍爱的卫士们经常会不停地眨眼。

    这次出行，去阻遏东宫不远的晋阳宫嬉戏，我感触兴奋。这么近的路，还要坐銮辂，真是好玩极了。只是，我身上的冠服太显累赘。稍不鉴戒，头上的皇太子必须戴的平冕就会碰着车杆上。并且，黑介帻边沿下垂的白珠九旒，晃晃荡荡，老是掩藏住我的视线。出格是我身上的九章衮服，满佩瑜玉、玉具剑、火珠标首等对象，不时碰撞在车壁上，叮叮当当，让人好烦。

    东张西望的同时，我心里突然有些发慌。这几天，东宫的礼节官，天天教我繁琐的礼节，还向我拜贺说我要当皇帝了。

    我不懂得，我的父皇是皇帝，我怎么还能当皇帝呢？

    怀着满腔疑惑，我进入晋阳宫。在宫侧的一间小屋中，东宫的从人与皇宫的内官们手忙脚乱，给我换了另外一套冠服。

    比起有旒的异常不舒服的皇太子平冕，我更爱好这种远游三梁冠。远游三梁冠很悦目，上面有纯金制成的蝉。冠梁上，缀满施珠翠，戴在我的头上后，显得我长高许多。

    升阶之后，我看见我的父皇头戴通天冠，服白袷单衣，微笑着与母后一路坐在御座上。我母后，头戴最崇高的博鬓十二树首，身穿深青色的皇后袆衣和青纱内单衣。她身上的大带很鲜艳，上半段饰以朱红色织锦，下半段饰以绿锦。她的腰间，挂着首饰白玉凤凰佩件。母后，真的好大度。

    他们旁边，大臣和士开站立着，朝我睁开和善的笑容。我至心喜好和士开大人，他对我无比慈祥，老是给我新颖好玩的对象，的确比我父皇还要疼爱我。特别是他手把手教我弹奏胡琵琶，从来没有一点不耐烦。

    殿阶上头戴赤帻的侍臣排发展长两排，见到我，皆跪下行礼。

    行至父皇、母后御座前，我下跪行礼。